【玲珑24h】青玉案

 #14:00

 #原著向

 # @专磕魔道祖师 太太画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青玉案》

  蓝曦臣回到云梦时,正值一年元宵佳节,鱼龙齐舞满街火树银花,街市亮如昼。他缓步步入这一片久违的人间热闹中,竟觉得恍如隔世,前生种种便似那黄粱梦境,他不愿记起,亦不忍记起。

  【壹】

  门生将封棺被盗的消息禀报到宗主寒室时,蓝曦臣正在画画,闻讯手一抖,朱笔自画中人眉间斜斜划到眼角下,如一层支离破碎未戴好的面具,自眼角婉转留下斑斑血泪。

  “我知道了。”

  许久后,那蓝家门生才看到自家宗主搁了笔,转身自一旁的墙上拿了洞箫长剑,蓝白宗袍云纹抹额,容颜如玉神态疲倦,然却眸光润泽,满满都是缱绻温柔的入骨相思与桃华情意。

  “走吧。”

  云深不知处雾气渺渺叠叠,咻儿一道冰蓝灵流突然冲天飞起,划过天际碧蓝蔚色,惊鸿一瞥间似有皎皎白影,仿若天宫上仙。

  当年的封棺处已是人山人海,定恶山外,得到消息率先赶来的其他氏族汇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热闹的就像是菜市场。

  蓝曦臣落下朔月时,正值争吵辩论告一段落,暂歇下来的各世家子弟们眼见着姑苏蓝氏到场,几乎一瞬间就都迎了上来,昔日对着仙督的奉承话如不要钱一般再一次对着大义灭亲的泽芜君。

  听着耳旁熟悉的话语,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脸上的谄媚笑容,蓝曦臣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当初的金光瑶。

  世人笑他嘲他,娼妓之子偷技之徒,可却又在对着他时,总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百般谄媚万般讨好,当真是可笑的很。

  于是他便也真的笑了出来。

  世家第一公子的脸名不虚传,眉眼隽秀温润如玉,清煦温和款款温柔,浅浅笑意从眉梢处蜿蜒而下,一路落到唇畔,荡漾开出一朵娇凉微讽的花。

  这不是他一贯的笑容笑法,旁边冷眼观看的金凌在心底暗暗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在他的记忆里,有一个人是这么笑着的。

  那人曾是位列百家之上呼风唤雨的仙督,着金家校服,戴乌纱小帽,长袖善舞笑意盈盈,谈笑间定下朗朗乾坤,风轻云淡判定生死阴阳,可到头来却是困于枷棺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此,他鼻间一酸,几欲落泪,然而那泪水顾忌着身份,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

  昔日在他哭泣时安慰他送他仙子的那个小叔叔也好,金鳞台上那个九曲阆苑温雅回眸的敛芳尊也罢,都不在了。只得他一个人担起兰陵金氏的担子,孑然一身在这繁华红尘中独自前行。

  “金宗主。”

  正思忖间,金凌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抬头一看,就见这位蓝宗主款款而来,云衣玉剑,乌发风流容颜绝俗,眸华倾城。

  “泽芜君。”

  虽然两人同为一宗之主,但金凌继任家主的时日尚浅,而蓝曦臣历经“射日之征”结为三尊执掌蓝家几十年,且他本就比金子轩还要大上几岁,金凌自然不敢受他的全礼。

  “金宗主,情势如何了?”

  “赤峰尊被魏婴和蓝二公子治住了,聂宗主正在里面兄弟情深。”见他问,金凌正想答不知道,就有人抢了先。金小宗主回头一看,他舅舅正站在一旁,紫色家袍上九瓣莲鲜活如初,容颜俊朗面色阴鸷,眉梢眼角处隐隐透着疲倦,“金光瑶在里面。”

  “多谢。”

  看着那道雪白身影飞快而不失从容的从他身边一掠而过,片息之后便不见了踪迹,金凌冷哼一声看向一旁的江澄,“舅舅!”

  “怎么了?”看着他撇嘴,眉梢眼角皆是不满与烦厌,江澄也冷哼一声,转了转手上的紫电戒指,“你假若是为金光瑶不平不满的话,大可不必提了。他早已死了。”

  “可是他还是我兰陵金氏的人!”听到江澄这么说,金凌终于忍不住辩解道:“我家族谱上还没去掉他的名字!”

  “那又如何?你敢说你家里面你做的了主?”一看金凌还敢顶嘴,本就是个暴脾气没多少耐心的江澄彻底不耐烦了,紫电在他指间闪烁着电光,“况且,金鳞台和云深不知处,你用脑子想想,他最喜欢的,是哪?”

  此话一出,金凌瞬间安静,良久后,江澄才听到他弱弱一声,似是不平郁闷,“小叔叔怎么喜欢上这种人……”顿了顿,又是一句真心实意的总结,“蓝家人真是太可怕了!”

  可怕么?

  被魏无羡死拉着硬着头皮掺合进这群剪不断理还乱断袖事中的江宇直朝天送了他外甥一个白眼。

  他现在倒是担心远在云深不知处的蓝老先生会不会气死。

  得意门生全都喜欢上了恶名卓然的魔头断了袖,可怜哟。

  所以他看了看自家的外甥,“金凌,倘若你日后敢断袖的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金凌:“………”这又关我什么事?!

  【贰】

  定恶山原本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山,只是后来封棺大典,一下子封了个凶尸封了个恶人,便被世人称之为定恶山,也愈发显得荒芜。

  “谁?”

  一路上岩石镇木残壳断躯随处可见,蓝曦臣心中一急,就听到自家弟弟的声音。

  “是我,忘机。”

  蓝曦臣驻足耐心的等待了片刻,就又见高大岩石后面转出一个人。白衣缓带,云纹抹额,除却眉梢冷意,稍淡些的眸色,几乎如照镜子般,一模一样。

  “兄长。”蓝忘机略一颔首,面上突涌现了些复杂神色,“兄长此来,是为了敛芳尊吗?”

  “是。”

  看着自己的弟弟面上显而易见的不赞同与担忧,蓝曦臣平静应答,“我来带他回家。”

  “………兄长可知此事后果?”

  见他如此模样,蓝忘机眉心一皱,继而平静反问。

  “我知。”蓝曦臣颔首,“可那又如何?”

  “姑苏蓝氏百年世家雅正之名,弟子降妖救难之责,兄长可还记得?”见他如此,蓝忘机面色更难看了些。虽然落在外人眼中,他还是那副不近人情冷冰冰的模样。

  与家中掌罚的蓝忘机不同,蓝曦臣生来便注定是姑苏蓝氏的家主,世家的楷模,他这一生,注定了只能为蓝家、为仙门、为苍生而活。

  若无意外,他这一生大概会在世家众人口中传颂,等到了适合的年纪,就在对蓝家助力最大的一个世族中选一个最合适的姑娘做妻子,生儿育女,再将身上的担子平稳的传给他们。

  却偏偏遇上了一个金光瑶。

  却也幸好,遇上了一个金光瑶。

  “我记得,忘机。”看着自家弟弟脸上的怒火,蓝曦臣依旧微笑如初,眉眼温润如玉生辉,似是三月花林中的十里春风,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这副躯壳下,住着一个怎么孤寂而衰老的灵魂。

  “兄长既然明白后果又为何— —……”

  话一出口,看着蓝曦臣脸上温润又坚韧的笑,蓝忘机就突然明白,再也开不了口了。

  “忘机,在魏公子死时,我也曾劝过你,往事如烟,随风且散,因果既然已结了,缘分已尽了,便莫要强求。”蓝曦臣笑着,唇畔的笑温软清润,如一把软刃,初初插进肉中时不流血,不觉疼,等到把刀拔出去了,那心尖上的伤捂着蒙着,终化为一方疮痍,就算日后把脓吸尽了治好了,也会留下一道支离破碎的疤。

  “如今看来,是我错了。”远方偶传来一两声凶尸吼叫,被蓝忘机挡住了去路,蓝曦臣于是也不急着过去,只抚着裂冰尾端的穗子,“思念如茶,相思如酒,强压着只得茶愈香酒愈醇,最终沉溺醉死。”

  “闭关这些年,我也曾想过一些事情。诸如当初仙门百家嘲他笑他,金老宗主辱他骂他,大哥当初………这世间待他竟是如此苛严,而我却是分毫不知。”说到此,蓝曦臣默然垂眸,眼眱淡淡一泓剪影,如暖山倒映一瞥惊鸿,便是春水荡漾,人间华枝月圆,“况且就算他金光瑶负尽天下人,对不起金家人,却也对得起我蓝曦臣,也未曾负过姑苏蓝氏。

  “这是我欠他的。”说着他看向蓝忘机,“忘机,若是你还认我这个哥哥,便让开,让我进去。”

  “………兄长会后悔的。”蓝忘机微微皱起了眉,却还是坚持守着,寸步不让。

  “我只知,倘若我今日不进去,才会更后悔。”

  有风不知从何处起,吹拂过人间,越过千山万水,踏过碧阔蓝海,到达他们身边,卷起素衣风袍,宛如天山巅上的千堆雪。

  “让大哥过去吧。”僵持间,魏无羡转了出来,黑裳翩翩面容俊朗,神色潇洒不羁,“金光瑶在那边,大哥。”

  “多谢。”

  看着蓝曦臣远去的背影,蓝湛眉心纠结,“魏婴。”

  “我在,蓝湛。”

  许是方才压制过聂明玦,魏无羡脸色有些疲倦难看,精神头却很好,双目神采奕奕,“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大哥都想求的一个答案。”

  “那是他的心结。”

  “我知道。”闻言蓝忘机默了默,“但是我怕………”

  “没办法。”魏无羡摊了摊手,神色中也担了些几不可见的凝重,“那一剑……终究需要一个结局。”

  “而我们,除了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

  蓝曦臣越过那一道丘陵,便看见了他日夜思念着的那个人。

  昔日笑意盈盈的敛芳尊躺在破损的封棺内,胸前金星雪浪已成了血污一团,右手空缺,眉间朱砂糊了一滩,面容苍白,神态却安详,仿佛并不是死了,只是睡着了。

  突然间,他就不敢再上前了。

  怕是一场梦吧?

  梦醒之后,他仍旧是在寒室中闭关,而他的阿瑶也依旧躺在封印中,永不超生。

  于是他站了很久,久到后面上来的蓝忘机和魏无羡觉得不安时,他才缓缓走了出来,像是确定般,轻抚上那人如初眉眼,然后对着沉眠的爱人道出了那句,久违了五年的话。

  “阿瑶,我来带你回家了。”

  【叁】

  最近仙门百家很不太平。

  先是封棺被破,赤峰尊与那个娼妓之子重现于世,接着便是夷陵老祖魏无羡出手炼化凶尸,昔日雷厉风行的赤峰尊恢复神智,重掌聂家大权。

  这一系列变故发生的极快,然而还没等众人回过味来,就又扔来了一个大炸弹:“泽芜君要成亲了!”

  泽芜君要成亲了?

  看着桌上姑苏蓝氏送来的大红婚帖,各家怀春少女皆是哭的肝肠寸断,差点把姑苏城给淹了,只催着自家父兄打开看看,是谁家姑娘何等天仙才能博得世家第一公子的心。

  被嚎的心烦意乱焦头烂额的父兄们一打开婚帖,就见两行端正温雅的楷书:

  新郎:蓝曦臣

  新娘:金光瑶。

  哦,原来是金光瑶啊。

  各位家主冷漠丢开,打算再去找找那个娼妓之子的踪迹,结果身后女儿哭的要死要活像是得了羊癫疯,“爹!是敛芳尊啊!”

  敛芳尊?

  这个熟悉的尊号,各家主浑身一震又全都去看那张婚贴。

  蓝曦臣的下方,端端正正的写着金光瑶三个字。

  字迹笔锋内敛而疏阔,千金难求,一眼便可以看出是谁的字。

  字迹温润而流畅,仿佛在梦中心心念念描摹了千万遍,才敢提笔写下那个名字。

  一眼便可看出的深情。

  泽芜君,蓝曦臣。

  正当外界对姑苏蓝氏这次的举动而风云暗涌时,云深不知处也不甚清净。

  “蓝家家规第九条,为何?”

  山间清风泠泠,平日里古朴宁静的蓝家祠堂里破天荒的聚了一大群人,白衣缓带墨发飘飘,披麻戴孝一片。

  “禁交恶友。”

  蓝家先祖们的牌位密密麻麻的摆在上首,清香几柱香烟袅袅,蓝家当代宗主跪于祠堂中,身姿颀长面色舒朗,一派温柔可亲。

  “你既然知道,又为何屡犯不改?”

  眼见着自家得意门生如此模样,蓝启仁执着戒鞭站在一旁,心中那把火愈烧愈旺,差点一口没上来,晕了过去。

  苍天在上佛祖保佑,为什么他蓝家几千条家规熏陶培育出的优质学生们都成了断袖?而且全都喜欢上十恶不赦声名狼藉的大魔头、大恶人?

  “曦臣自知妄动痴念,实是不该。”

  当着满堂蓝家族人的面,蓝曦臣稳稳地向上首的先祖牌一拜,容色温柔却郑重,如雨后初霁的一抹碧色,澄澈极清,“但愿以己之身,担他罪孽,代他受过。”

  “此后再见,前尘莫问,因果不究。”

  说罢,他俯身又是一拜,动作虔诚隆重,却也固执。

  “冥顽不固!”

  见他如此,蓝启仁气的浑身发抖,“身为宗主竟带头违反家规,受小人蒙蔽而不知悔改,使蓝氏遭人口舌,如今依律罚你五十戒鞭,可服?”

  “弟子无悔。”

  戒鞭携破风声呼啸落下,背上传来一阵阵火烧般的疼痛,蓝曦臣咬牙闭眼,恍恍惚惚又想起了,当初云萍城,杨花树下,少年眉眼弯弯,向他伸出手来。而他亦是微笑着伸出手,于是这一牵,便再不愿放开。

  一鞭、两鞭、三鞭……

  有铁腥味的液体涌到喉间,他含笑咽下,用那一滴心尖血,点就他眉间朱砂,亦种成他心上南国红豆,绵延相思。

  鞭罚结束的时候,蓝曦臣已成了一个血人,有诸多不忍目光看着他,他却也只是对着上首的牌位拜了一拜,缓缓站起身来,微笑着送走长辈们。

  “兄长。”

  只余了三人的祠堂有些空荡阴森,蓝忘机带着魏无羡走了过来,沉默了一会儿,施了一礼,“愿兄长,得所求。”

  兄弟之间血脉相连,无需多言便已是懂得彼此。

  蓝曦臣默了默,微笑如初,“多谢,忘机。”

  蓝忘机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言。

  【肆】

  泽芜君大婚那日,从兰陵到姑苏,铺了一路十里红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各世家仙子们看了,又是一顿眼红艳羡。

  吉时将至,金鳞台上人山人海,俱是等着世家第一公子。少焉,有人从长安道上缓步踏上金鳞台,红衣潋滟,袖口处云纹寂寥,面若冠玉乌发绝俗,一回眸顿首,便似关山明月,夺尽牡丹芳华,始叫春色到人间。

  “姑苏蓝氏,蓝涣,愿以己之身,求娶金氏光瑶。”

  公子红衣如霞,潋滟芳华,踏九重玉阶而来,神态从容华色温雅,是姑苏水乡千百年来汇聚灵气养出的秀丽人儿,翩翩似如仙,却终究还是没逃归红尘中月老的一段姻缘线,但也是心甘无悔。

  昔日的敛芳尊被装敛在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里被他生前呵护的小侄子抱出,安安稳稳的交到蓝曦臣手中。

  檀木盒上雕刻着金家盛艳牡丹,蓝家散漫云纹,一如他和他。

  只是他在时,他未曾珍惜,他去后,他方才知心意如许,却已是为时已晚。

  但没关系,我们还拥有很长很长的时光,近乎永恒。

  他抱着他的爱人微笑着踏上朔月,无人看到他眼底骤然亮起的粲然光辉,亦无人听到他于心底的呢喃耳语,“阿瑶,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众人注视万众瞩目之下,那蓝家宗主回了姑苏,下了朔月,抱着那个人的骨灰牌位,踏上通向云深不知处的山路,五步一跪,十步一拜。

  三跪九叩,是世家对犯了大错的弟子们的惩戒,他替他跪,极尽虔诚,亦极尽隆重。

  一路行到祠堂前,请出族谱。

  他亲自执笔,金光瑶三个字被端端正正地写在族谱上,就在蓝曦臣的旁边,百年之后,同葬一棺,永不分离。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取下了腰间的宗主玉令。

  “今蓝氏曦臣,自请逊位。”

     在各色复杂目光中,蓝曦臣坦然放下手中的玉令,似是一同放下了千斤重担,面色坦然。

  行遍天下方才识得天下苦,才能体味百生,上达天听。

  既然不懂,那就学着懂。

  如今他抛弃这一切,只愿还有岁月,可供回首。

  从此他着白衣,戴抹额,负双剑,入了尘世,如当年的蓝忘机一般,逢乱必出,寻找着邪祟,即使扑了一场空,他似乎也没有多少伤心难过。

  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如何疼痛入骨的思念着那个人。

  偶尔他也回一趟云深不知处,已成了姑苏新双壁的蓝思追仍如旧时一般帮他束发,偶然瞥见他发间的一两缕银丝,便是忍不住的心酸,“宗主,敛芳尊他都不心疼你吗?”

  闻言蓝曦臣眯起眼,有些无奈的低声笑言:“我也不知道啊。”

  蓝思追从镜中看到他眼中都要溢出来的缱绻深情,只得低下头,终究还是无言。

  转眼之间,便又是十年匆匆而过。

  十年间,他踏过江南春色,看雪地红梅烈骨;去过黄沙大漠,看长河落日孤烟;到过盛世长安,看红尘万丈繁华;听过洛阳夜雨,阶前点滴到天明;赏过兰陵牡丹,春风乍起芳菲尽;游过云梦菏泽,百里平湖莲客多。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当初的那座城。

  【伍】

  夜幕正隐隐笼下,万家灯火都裹着朦胧的繁华。蓝曦臣漫步在这一片似曾相识的繁华中。

  昔日的云梦大泽依旧波光粼粼,杨树却早已过了花期,满城白雪凋零尽归尘土,化为一缕薄幸香魂。然而等来年三月,春风又绿,便还是烟满芳园,绮丽里平添几分逶迤情思。

  只是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纵然花谢再开,日月轮回,尚有再会之时,故人却还在红尘中辗转流浪 ,遥遥一瞥间,似还是冰封在岁月中、永存于记忆中的如初容颜。

  但却早已轮廓模糊,青丝寸寸成灰。

  有生意尚好的茶楼还未关门,说书人就着一方木案,一拍堂木,便又辗转说起了那年观音庙,小人伏诛。

  只是世人都只记得他的罪孽,却忘了他也曾下令修筑瞭望台,护得百姓长安,再无忧虑。

  浮生若梦,将醒一醉间,是耶?非耶?梦耶?恩耶?

  蓝曦臣突然间就明白了金光瑶最后那个眼神的含义了。

  他这一生极苦,少时便目睹母亲受人欺辱,成了他童年中最深的梦魇;后来母亲逝世,金鳞台上牡丹几重,却始终没有他,也不会属于他。

  他的心尖上,只有一个他。可他却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所以当最后残酷的真相揭开后,他一边做着伸手的模样,一边却又别过头,将他推下了万丈深渊。

  从年少时的满怀期待到发奋图强,再到金鳞台上认祖受辱,他一路而来步步薄冰。

  所爱不可求,所伴不可能,到最后他已是心如死灰。

  金光瑶这一生,短短数十年,尝遍世间苦楚而不得解脱,到头来已是绝望,甘愿赴死。

  只为用他一身卑贱罪名,成就他君子如珠。

  因为当初,云梦泽旁,杨花树下,那个布衣少年,不仅是蓝家宗主的执念,那个逃难而来的白衣公子,亦是仙督心底,唯一的柔软。

  喝完一杯茶,蓝曦臣放下茶钱往外走,说书人在他身后拍响了堂木,又遥遥讲起了那场婚礼,而远方因元宵节搭起戏台上,画着精致妆容的戏子挥舞着长长的水袖,正婉转唱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短无极……”

  一如那年的云梦元宵。

  【陆】

  蓝曦臣恍然想起,他这一生,过过两次元宵,一次是在云梦,一次是在兰陵。但都有那个人相陪。

  一次是在云梦。那时岐山温氏肆意残害仙门百家,他背负着蓝家重托逃到了云梦,尚才在孟瑶的帮助下安顿下来,就听说父亲逝世,忘机被带到了岐山。

  那日正值元宵,本是人间团圆合乐时,却留他一人看着薄薄纸上寥落几笔,不知所措。

  恰是这时,孟瑶回来了。

  他这一生所有的窘迫无奈,全都被他看过,全都与他有关。

  那次孟瑶怎么安慰他的,如今回忆起来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他说,“今日是元宵节,要不要吃元宵?”

  他恍惚似是点了头,于是便被他带出了门。

  门外火树银花,一片香粉袭人,然而出了烟柳巷,便又是一片灿然光辉。他一瞬间想到了那篇《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那人含笑接过下句,眨眨眼,“可别背诗了大公子,该吃饭了。”

  然后他们就去了一个小摊子,要了一碗汤圆。

  白白嫩嫩的小丸子在糖水里翻涌翱翔,冒着腾腾热气。就在那个夜晚,远离世间尘嚣,他们共同分食完那一碗汤圆,黑芝麻熬成的糊甜腻的几乎要融掉他的心,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后来不久便又传来消息,道是仙门百家崛起,蓝家众人召集宗主。孟瑶将他送出了云萍城,一路送到十里长亭处,方才淡淡道了别。

  其时他站于舟上,看那绿水迢迢,三分春色二分尘土,点滴杨花离人泪,皆化为了一池萍碎。

  他突然于心底生出了些渴求,周围古书百本卷卷未落,他却觉得有一些东西被他落下,却已是再难寻。

  撑船的舟子见他面色似乎不对,上来问他可是落下了什么要紧事物,他摇摇头,道是无妨,却又在心底暗暗想着方才的那个人,也不知他日后将会如何。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就在这一片春景中,他一步步退出了孟瑶的世界,却又期待着他们的重逢。

  只是当时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纵然看过千帆,看过红尘悲切,看过四季寒凉,终究却不明白,天意森严,情缘难续。

  后来蓝曦臣在兰陵又过了一次元宵。

  那时他已不叫孟瑶,唤作金光瑶,已娶了娇妻,得了儿子。金鳞台上牡丹重重,清凉月色下如雪海泛波,泠泠华光,他正看着,却有人翩翩而来,素衣风袍,鸦青长发,胸前金星雪浪夺尽光辉。

  “二哥。”蓝曦臣回眸,金光瑶微微一笑,威仪抹灭风华不再,仅留下当初孟瑶身上的温和善良,“今日是元宵节,要不要吃元宵?”

  似曾相识。

  于是蓝曦臣点了点头,也如当年一般,温柔笑开,“好。”

  【柒】

  那年的烟柳巷、朱颜楼已在仙督的报复下化为了火中灰烬,但那年他们一起去的小摊子还在,白发苍苍的老者依旧守在摊前,精神奕奕。

  “来碗汤圆。”

  蓝曦臣坐下,付了钱,很快便有人端着一碗汤圆过来,白白嫩嫩的团子浮在糖水中,热气腾腾,仿佛还是当初。

  他执起筷子,慢慢的将那汤圆送入口中,甜腻的黑芝麻糊一股脑涌了出来,唇齿留香,他突然间就已哽咽,再也吃不下去了。

  “公子……怎么了?”见他如此,那老者忙赶过来问道,“可是汤圆不合口味?”

  “不是。”蓝曦臣歉然一笑,默了默,“很好吃,只是……”

  味道如旧,可他总觉得,没有那年他当初吃的那碗香甜。

  “不可能啊,当初那位仙督都还来我这里学过手艺啊……”

  老者原本还打算在说些什么,但在看见蓝曦臣脸上的怔松时,余下的那些话就又都全咽了下去,“公子?”

  原来……当初那一年元宵那一碗汤圆,竟是他亲手做的吗?

  蓝曦臣握紧了手,他的心也似如此,早早在观音庙的时候,就已被他自己挖出,攥紧,丢弃。

  人生七大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求不得,一直逆风而上,溯流而行,背弃着世人的方向,挣扎向前。西方昆仑有草名萱,我却无缘结得那无忧果。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笑着,泪水滚滚,湿了薄衫。

  【捌】

      夜色笼罩,万家欢喜,唯独他一人站在这一片不属于他的繁华红尘中,茫然不知所措,宛如行尸走肉。

  “公子,可要买盏莲花灯?”

  云梦旧时的卖灯老爹也依旧出着摊子,听见他的招呼,蓝曦臣微微一愣,慢慢踱了过去,细细挑了一盏莲灯,又问老爹了一支笔,低头写了句什么,眉目之间三分抑郁七分温柔,惹得路过的女儿娇笑着红了脸却浑然不觉。

  “公子这花灯,是要送谁家姑娘?”

  看他下笔时眉宇间凝聚的刻骨温柔,老爹笑了笑,有些好奇。

  “不,不是姑娘。”蓝家家规苛严,鲜少有如此大胆直白,蓝曦臣默了默,脸上染了些红晕,却仍是大方坦言,“是我的心上人。”

  “不是姑娘?”闻言那老爹奇了,随后了悟般点了点头,笑道:“想必也是为如您一般温和的公子吧?”

  “嗯……他很温和……他很好。”蓝曦臣想了想,微微露出些笑意,眉目如画,华色无双。

  放下笔,蓝曦臣温和有礼的道了声谢,双手捧着莲灯往河边走去,

  花灯上缚红线,是为祭奠。

  而蓝家先祖各自有人祭奠,他是为了他。

  系了红线的两盏花灯慢悠悠的向前飘去,慢慢的融入那一大群花灯中,消失不见。

  蓝曦臣看着那两盏花灯慢悠悠的消失在静水湖面,然后转身离去,却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彼岸黑暗中,有人涉水而过,拾起了那两盏花灯,看着那根红线,陡然落泪。一抬头,却恰落入方才去而返归的人眼中。

  “阿瑶……?”

  似如梦中。

  【玖】

  “其实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二哥。”

  千里碧波荡漾,花灯绵延似是星海碧波荡漾,金光瑶默了默,微微一笑,眉眼间是经历过生死的透彻与坦荡。

  “姑苏寒山夜寂寥,黄梅雨季漫湿露;塞外荒漠戈壁滩,大雪纷飞满弓刀;国都长安繁华梦,人间万种风情色;洛阳神都夜听雨,小楼一夜又东风;兰陵牡丹芳菲盛,金星雪浪正浓郁;云梦水泽波光潋,岳阳古城清流滟。”

  “……你既然一直知道,为什么……”

  听他这么说,蓝曦臣羞涩敛起眉,有些微微惊愕。

  “因为姑苏蓝氏世代君子,不该有我来败坏门风,也不该有你,再多添一笔。”金光瑶淡淡道,“你那一场盛世大婚,已是千夫所指,如今我归来,便更是罪孽。”

  “我不该,成为你的负担。”

  “可你是我的爱人!”

  蓝曦臣忍不住皱眉,骤然大声,“你是我成过亲,拜过堂,上了族谱的爱人,就算百年之后,你我也是要同葬在一起的!”

  “可许多年前,金光瑶就已经在观音庙伏诛,七十二道桃木钉,再无来生。”有月色苍凉悲寂,他伸手拈住那一缕虚无,温软眉眼间亦是淡淡苍凉,如当初观音庙中那尊观音一般慈蔼,一般无奈。

  人生苍茫多少年,就有多少无奈,如流水涛涛岁月涓涓,你我一叶小舟,都无法横渡爱恨到达那彼岸解脱。

  真是……可悲啊……金光瑶笑,燃烧到尽头的烛光摇摇晃晃,浸透在它流下的泪中,缓缓熄灭,而他眸中的光亮也一同熄灭。

  人世如苦海,逆徒行舟,终是往生不渡。

    记忆中的香甜欢乐,终究在时光的绵酿下化为了蚀骨的毒,观音庙中,慈母像前,那以血仇铸就的利刃刺破了粉饰的十三年太平,而后爱恨入土,贪痴封藏。

        早该如此。

  本该如此。

  金光瑶笑着转身,然而那一瞬间有泪珠滚滚,浸透衣衫。

  人生有多少求不得,多少爱别离,多少怨憎会,终不能如那四季逶迤,如那青树长翠,如那繁花锦逦。

  从云梦初见到清河再逢,从军营相见再到岐山传密,再从射日仙督到敛芳泽芜, 到同床而眠到拔剑相对,虽是同路,但终是殊途。

  他爱了,却也倦了,再没有少年时的意气与勇敢,用余生漠漠,去换一个注定没有结局的未来。

  所以他想放弃。

  但他却没能走成。

  蓝曦臣在他的身后拥抱住了他,握住了他的手。

  “阿瑶……”

  记忆中贪恋的熟悉温暖和着悱恻檀香缠绵而来,金光瑶微微一僵,然而那人不知是存心或是嫌不够刺激,竟然直接把头窝在他肩上,吞吞吐吐的热气扑腾在他耳根,染上一抹霞色。

  “对不起……当初,我并不是故意的……”

  察觉到怀中的身体更加僵硬后,蓝曦臣无声的叹了口气,更深更用力的拥抱住了他,“阿瑶,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对不起……我知道这一句真的很轻,但是真的对不起……以后我来照顾你,可不可以?”

  “你如果不喜欢我,那我就绝对绝对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让我跟着你好不好?你不必回应,不必有所负担……我只跟着你,你想干什么,我陪你一起。”

  “你想去看山,我便陪你去看;你如果想出海,我就陪你去看看诸外方寸;你不想看到我,我就永远不出现……但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过的怎么样,好不好……”

  说完他松开手,金光瑶怔怔回头。

  月光照过雪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极轻极轻的一寸寸移动,似要将爱人的轮廓,于指尖细致描摹,那明明熟悉至一闭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容颜,明明在记忆中描绘过千万遍早已熟悉的容颜,如今却觉得远隔了一生般令人留恋。

  其实何尝不是远隔一生?生死关前,他险险彻底失去了他。

   爱情是何等折磨心神的东西?如一场华丽而危机四伏的殇。

  爱到极致又是否卑微?金光瑶不知道,然而此时他却想落泪。

  他曾对自己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然而世间事没有最好,只有注定。

  那么便去接受吧。

  哪怕那接受的过程如此跌宕如此苍凉如此处处磨折如此浸透血泪。

  终不枉爱过一场。

  金光瑶微笑着,抚遍他二哥的脸,最终轻轻踮起了脚。

  月光在身后铺开,如一朵巨大的莲,华美的盛开于偌大的菏泽中,那黑色的丝缎般的发,亦如莲花绽开。

  他嫣红的唇,轻轻靠上他略有些干燥的唇。

  唇与唇交接的滋味,微凉微甜亦微涩,芬芳馥郁的甘中带点药香的苦,宛如这一路走来,失而复得的人生。

  辗转……缠绵……那些温存的触碰……那些阴与阳相遇刹那迸射的电光……遍空里荡出华丽的弧,将世界一笔笔绚烂填满。

  众里寻他千百度,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相知。而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小彩蛋:

  1.后来蓝大把阿瑶带回了姑苏云深,叔父看了一眼喝了茶,说回来就好,忘机作捏喊了一声“兄嫂”,阿瑶一抖,无羡笑嘻嘻,道:“蓝家专拱金家白菜”。聂明玦磨蹭半天憋出来一句“两清”,聂怀桑摇了摇扇子躲在他大哥身后,“从今往后我是叫你三哥还是二嫂?”

  2.其实后面还有个小脑洞,是之后蓝曦臣卸下了宗主重责,与阿瑶一起,白衣负剑,一起踏过千山万水,走过四季轮转。

  3.然后夜猎时有人问阿瑶是什么,蓝曦臣和阿瑶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蓝夫人。”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呼,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就像放下了一根压迫神经的大柱子。从2018年12月到2019年2月发出来,历经几个月,一直完善这篇文。相对于连载文中的一些曲折波澜,长篇我一般都是选择平淡的手法,因为我觉得,在经历过世事苍波人间曲折后,千帆过尽一切都尽归于平淡,这才是他们内心真正的渴求,也是上天对他们最好的宽恕与恩赐。

  其实这篇文里的阿瑶是被献舍的,本来打算写一下,但一是篇幅不够,二是最近脑洞太多(像已发出预告的念奴娇、尚还存于稿子中的六艺卷、四时小令、山有扶苏、星华录……坑好多),三是开学时间太短,抱歉,以后会写了慢慢发出来,望见谅。

  文章现世与回忆一起交织,可能看起来有些难明,希望各位多多见谅。

  

  长安朱砂

  20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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