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千秋岁

 旧文重发, @重度嗜糖kala♡ ,kala生日快乐\^O^/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 ——

  【壹】

  卯日仙官驾着马车回到天宫时,已是人间黄昏,而九重天上十里云海波涛翻涌,万丈金辉灿艳灼眼,远处更有仙家白鹤翩翩而来,红啄白羽,曼颈妙姿,清啸鸣鸣声悠悠,一派九天祥和盛景。

  “几时了?”

  万丈金辉自窗外倾斜而来,渲染满室光明灿灿,晚歌方才把竹帘放下,略略遮住那光,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轻柔温雅,还带着梦醒时的喑哑与茫然。

  “金乌西沉,卯日归宫,已近黄昏。”晚歌一边答着,一边回头看,奈何隔着层层幔帐,人影绰绰看不真切,“师兄,可好些了?”

  “尚好,无妨。”细碎曦光仍从竹帘间隙投到白玉砖上,如人间富贵花中浅浅浮动的金蕊。那人掀帐下床,赤足风袍,衣上云纹散漫牡丹盛艳,容颜清隽面色苍白,唇畔笑意盈盈,“我睡了多久?”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师兄在尘世数十载,于仙境而言,也不过是一月数日罢了。”白瓷茶盏上青花重重开的清妍娇丽,她拾起一个沏了杯热茶奉给那人,“师兄此去历劫,可还顺利?”

  “既是历劫,又怎会一帆风顺。”茶汤澄碧如远山青黛,他端着却不着急喝,只是垂眸看着那茶沫飘飘散散,“我的劫,可算是破了?”

  “不知。”沉默了片刻,晚歌摇头,垂眸看着裙角处用丝线巧妙绣着的朵朵淡梅,到底还是没忍住心中的担忧,“师兄这一次……可还安好?”

  “有什不好的?”金光瑶反问,眉眼弯弯笑意微微,恬淡闲静,唯眉心一点朱砂妖艳得很,于眉眼处的阔淡盈盈山水间平添了几分倾城殊色,“只是一场劫而已。”

  只是一场劫而已。

  那些经年压抑着的痛苦,那些曾经挣扎着渴求的救赎,那些一生缄默直到临死前才露出些许端倪的爱意,在千帆过尽尘埃落定之后,终究只成了他口中的一道劫。

  轻描淡写,一言概之,便无需在意,亦无需追寻了。

  恰有风不知从何处而起,透过竹隙吹进来,满庭红芳翠竹摇曳婆娑,愈显静寂诡异。

  “师兄看开便好。”好半晌,晚歌方才笑着开口,笑容温婉端庄,手却在他看不到的案下悄悄握紧了裙裾处的刺绣,掌心濡出的汗润湿了那淡梅,墨色深重,枝骨嶙峋。

  “安然。”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与担忧,金光瑶朝她安抚般一笑,眉眼温软唇畔浅笑如春风醉人,依稀还是千年前,他仍旧还是那个潇洒无忧的敛芳花神,“无需担忧。”

  “……是……”

  【贰】

  敛芳花神回归神位,是被太子宁渊和药仙晚歌硬生生从棺材里抢回来的。

  赤金色的神血如泼墨般洒了一地,而那昔日一眸倾城的凤凰就那么躺在雪玉床上,面如金纸薄唇雪色,再看不出当初的半分绝代风华。

  后来又是上天入地寻遍九天八荒,不知耗费了许多奇珍异宝天地灵物,方才把这只将行羽化的凤凰给生生从混沌手中夺了回来,悉心养着,却仍是一幅病怏怏的样子。

  偏却他不在意,每日搬把椅子靠在花墙下,晒着太阳闻着花香,不自觉的就眯上了眼睛,梦中依稀还是千年前,似曾谙,旧时风景。

  九重天上有两尊佛,一尊是由丹穴山上而来的凤凰金光瑶,领着花神的职称每日酿酒品茶,醉眼笑看人世间红尘散合,过的好不快活;另一尊则是龙族的少主四海龙君蓝曦臣,领了个水神的职位却每日躲在藏书楼里舞文弄墨弹琴吹箫,日子过得潇洒且文雅。

  两人是繁忙九天上格格不入的异类,一个煮茶酿酒一个笔墨琴瑟,虽然彼此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头,甚至都在那个什么八荒美人谱上并列第一,但不知道是不是因太宅的缘故,千年来竟没有见过一次面。

  直到金光瑶历劫那日,数道玄雷劈开九霄清静炸开万里轰声,待电光消泯雷声平息后众仙便听见耳旁仙乐遥遥梵音袅袅,再睁眼去看,便见一人身披羽衣踏万里碧波而来,锦绣容颜容色无双,偏偏眉眼温软笑意清莞,额间朱砂灼灼艳胜桃夭三分春色。

  古来历劫而成神未曾有如此者,众仙在诧异之余皆是恭贺,唯有佛独坐莲台上,捏花浅笑,道他尘缘未尽,此时晋神不过是天道予他的补偿,日后定有更大的劫难。

  佛位于西方梵境日夜扣经听世间音,可知过往未来,他的话与其说是预言,倒不说是日后必定发生的未来。一时之间,四海八荒皆是叹惋,然而被惋惜的那位却毫不在意,仍是每日种花逗鱼,沏一杯茶,品一坛酒,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直到他遇见蓝曦臣。

  千年一回的瑶池宴上,身着华服的凤凰匆匆踏风而来时,一眼便看到了满池金莲中独坐吹箫的白衣龙神。

  箫声缠绵如三月江南的雨,金光瑶驻足听了片刻,认出那是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凤凰善乐舞,更何况,还是如此好的音曲,金光瑶一时起了兴致,涉水踏叶而过,于亭亭莲华上舞了起来。

  金衣濯濯如天际金辉,衣袂处牡丹盛艳花开正好,而那人素冠乌发云衣玉颜,一曲长相思缠绵深情,甚是般配。此情此景即使是过了千年,也依旧为众仙所称赞推崇。

  但彼时金光瑶只记得,那人唇畔的清浅弧度,以及隔着满池金莲望来时,眸中的温润光泽。

  润润清雅淡丽,如月下泠泠山泉,里面全是寻遍九天红尘四海八荒也不会再有的干净纯澈。

  只此惊鸿一眼,浮生万千色彩或红尘万种风情,全都化为飞灰烟烬,唯有那人,依旧鲜明皎洁,似是一眼万年,似是久别重逢。

  只是彼时的金光瑶却不知道,在此后漫漫长生里,他会因为这一个人,这惊鸿一瞥,尝尽人世间的诸般苦楚而挣扎求不得一个解脱。

  只是当时他大概还是太年轻了,纵然看尽人间悲欢爱恨,却依旧没能逃的了月老红线相思缚。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叁】

  九重天最近搭了个戏台子,而且好巧不巧正搭在敛芳府旁的合璧园里,每日锣声一响就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一直从牡丹亭里杜丽娘 “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唱到“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唱完了游园惊梦又接着唱桃花扇,“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声清情切,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隔着满墙锦簇繁花每日准时准点的将在墙下睡觉的金光瑶吵醒,可称得上是风雨无阻。

  今日便又是如此。

  “那个戏班子是怎么回事?九重天上已经如此开明了么?”曦光蔚华淡淡,敛芳府里奇花争芳国色吐艳,金光瑶斜躺在竹椅上,微挑着一双眼,便已是一段人间难寻的风流桃色。

  “天帝甚宠爱的那位九嶷神妃将渡五万岁生辰,她的一个远方侄女雀族什么菱公主送来的贺礼。”屋檐下一串玉铃铛随清风泠泠作响,晚歌坐在玉阶上,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将从天帝山寻来的杜衡移进白玉盆里,话里也带了些漫不经心的随意,“据说演的都是人间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子,现在正借着合璧园的地来排练,就等着在天妃生辰宴上一鸣惊人,博个头彩。”

  “这倒是有趣。”听她如此说,金光瑶倒是觉得新鲜,饶有兴致的点了点下巴,眉心微微一点红艳,问道:“想来那位公主殿下,也是个蕙质兰心的美人罢?”

  “阿渊带我去天帝岁朝时偶然间见过一面,美则美矣,但也就是金玉锦绣堆里养出的大家仙子,比不上师兄天人绝色,容华倾城。”

  话说到最后已然带了赤裸裸的调笑意味,金光瑶笑着伸手从花墙上折下一枝含露娇兰掷向坐在地上似是无辜笑着的娇俏女子,“阿晚,你知道的倒是挺多的?啊?”

  “哪里哪里,全凭师兄教导的好。”最后那一问气音配上那盈盈浅笑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晚歌权当没听出他话中的威胁意味,伸手接住那枝兰花栽到白玉盆中,眯眼笑着回望过去,寸寸鲜活笑意从眉梢眼角一直漫延到唇畔,像是一只狡黠偷食的狐狸,与金光瑶颇为神似。

  风拂满庭春,一人浅卧床帐笑吟吟,一个轻依玉阶盈盈笑,周身更有繁花无数似锦堆积,那场面,着实养眼的很。

  “也罢。”到头来还是金光瑶先移开了眼,自竹椅上起身,笑着拂去衣上飘零落花,“你有分寸便好,我如今大概无法再帮你什么。”

  “师兄活着就好。”听他如此说,晚歌不赞同般微微摇头,看了看他的样子,又问道:“师兄这是要去干什么?”

  “整日呆在府中未免无趣,我出去走走。”东风解意拂过那竹簪挽就的鸦青长发,他回眸望来,素衣在风中缱绻,隐隐有闪闪光泽汇聚,似是一个潋滟粲然花纹。

  “近日来天妃寿宴将至九天各部繁忙,师兄若是闲得无趣,也可去寻一寻阿渊,他那里还有几包好茶——我记得师兄最爱茶了?”白玉盆中杜衡舒叶娇兰婷婷幽香,晚歌捧着那花盆站起来,想了想又叮嘱道:“只是师兄身体尚未康愈,还是小心些,莫要妄动灵力。”

  “我晓得。”金光瑶点头应下她的嘱托,回眸望来一笑如春风,婉转打趣“莫唠叨,唠叨易老。”

  “神仙不会老。”晚歌笑着挑眉,浅色披皂在风中舒展如三春盛开的娇艳杏花,她就站在那一片烟烟霞霞中望来,眉目如画温婉端庄,笑意点点,“去吧,师兄。”

  【肆】

  合璧园离敛芳府不远,原是个闲置着的园子,因着天妃寿辰腾出来给戏班子来做排练,久而久之倒也攒了不少看客。

  金光瑶到时已完了一场戏,台下几台石凳石椅座无虚席,更有许多小童子或蹲或站挤了一片。他敛了周身仙气缓步站在一众小神仙中,“兄台,敢问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听到这么他问,有人瞬间回头,惊叹地和他对视了片刻,立刻往旁边让了让,羞赧道:“方才没有瞧见是这么漂亮的一个仙人,来来你坐我旁边,最近这一排的好位置都被占完了,幸亏我人长得小可以给你挪个位置出来……”

  金光瑶其实没有搞懂这是在做什么,但一听有位置,本着一种占便宜的心态,顺其自然地就蹲了下来。左右抬头绵延一望,果然都挤满了人,每个人手里头皆拿着个小本本,虔诚地望着戏台。

  “这是在干什么?”金光瑶觉得是不是他下凡的太久,有点理解不了仙界如今的小仙们在想什么。

  “这是敛芳泽。”听见他问,身边的小童子眼前一亮,极为热心为他讲解:“讲的是凡间一位仙督和他二哥的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爱情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仙督”这个格外熟悉的词时,金光瑶下意识的挑了挑眉,额前青筋蹦了蹦,心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是呀是呀。”小童子没注意到他的异状,满心欢喜的向他介绍起那个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据小童子的说法,那位仙督出生于烟柳之地,少时从母姓,单字一个瑶。这个孟瑶呢,小时候非常聪明,而且乐于助人,有一天他救了一个被仇家追杀的富家公子,每日帮这个富家公子洗衣做饭,待仇家散去后又想方设法送出了那位富家公子。依依惜别的时候两人约定了再相见的时间。

  “可惜啊,这世上受苦多是有情人。”似是说到了动情处,那小童子还哀叹了几声,惋惜道。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剧情很熟悉的金光瑶:“…………那后来呢?”

  “后来啊……”

  后来便是百家伐温射日之征,那位仙督便上了战场,潜伏卧底,关键之局中一剑杀了温大魔头,成功认祖归宗。身着金星雪浪袍,额点明智朱砂,手挽恨生软剑,长袖善舞问鼎仙督宝座。

  “金麟台上牡丹盛,姑苏玉兰绽芳菲,此情此夜长相思,辗转难眠惟忆君。”说到动情处,那小童子还掉了几滴眼泪,哽咽道:“你看了便知道了……可惜最后,朔月藏封恨生染尘,呜呜呜!”

  金光瑶:“…………”谢谢,我并不想知道!!!

  金光瑶一边思考是谁这么有胆子,把他和那位龙神的历劫经历写成了话本子不说,还供众人传阅,一边又问小童子,“那敢问仙友,今日这场戏?”

  “这场戏是《长亭送别》。”小童子一提起这本《敛芳泽》就又来了精神,两眼放光,“讲的是孟瑶送别泽芜君。”

  伴随他话语,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繁密鼓声,二胡琵琶丝弦拨动声清泠泠如珠落玉盘,身着布衣的戏子踏着乐声款款而出,一开口便惊艳了众人。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 ”金光瑶看着那个扮演孟瑶的小生挽袖如此唱道,隽秀眉目间哀怨点点,“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那年云梦泽旁,出身低微的孟瑶无意间救下了逃难而来的俊秀公子,白衣翩翩眉眼温润,从此一眼万年,眉间心上,再难相忘。

  “折旧柳,望故人惜折柳。”金光瑶看着台上孟瑶折下一枝翠色长柳哀婉唱道,水袖一挥,便演绎了他的一段悲欢离合,无奈参商。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鼓声细密点点,又有人踏着节奏着玉衣云冠自台后转出来,温润容颜如玉淡泊,气质如竹。

  “唱的很好。”金光瑶站在台下看着台上人将他与他的一段离合演绎,眉眼淡淡,“只是我当初和他分别,并没有如此多愁善感。”

  昔日分别之时乃是百家各伐温家之时,那人更是胸怀天下的泽芜君,而他则是汲汲营营想要认祖归宗的私生子………

  污泥岂敢贪羡瑶华皓月?岂能攀附妄想九霄清云?

  终究不得好死。

  活该如此。

  金光瑶笑。

  “阿瑶。”

  阿瑶。

  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金光瑶一时僵住,远方戏台上画着精致妆容的戏子挥舞着长长的水袖,遥遥传来婉转悱恻的词“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短相思兮无穷尽,长相思兮……”如隔水云间。

  他一时竟想逃,但最终他还是转过身来,朝来人颔首行礼,疏离淡漠,尊贵清华,是位上神该有的容华气度。

  “久违,神君。”

  【伍】

  名满天下的泽芜君最后是病死的。

  凄清寒室孤衾冷对,他将自己困在世人谤语中,在世人口中生生将那身俊雅温煦磨灭,徒留一袭枯骨敛芳。

  他的叔父蓝启仁因此怒过骂过,甚至还想过给他娶一房妻来约束他,可当他看到画卷上的仙家名姝时却陡然想起当初的那道浅金人影……

  他已经杀了他,难道还要忘记他,让他再死一次吗?

  于是在祠堂受过家法之后,他脱了宗主服,下了云深不知处。

  行遍天下方才识得天下苦,才能体味百生,上达天听。

  既然不懂,那就学着懂。

  他从姑苏开始,一路降妖而行,踏过江南春色,看过大漠孤烟,望过盛世长安,听过洛阳夜雨,赏过兰陵牡丹,游过云梦菏泽,最后,还是回到了姑苏。

  姑苏寒山寺。他踏着万道石阶攀延而上,跪在大雄宝殿里,看着供案前慈眉善目的佛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是世人所敬仰的泽芜君,在世人口中反反复复的杀了他的三弟,可是又有谁知道,他内心的迷茫痛苦?

  他想要出家,家族也好道义也罢,他只不再想再待在这污浊尘世,可是那主持看了他半晌,却叹气,道他与佛无缘。

  “公子虽然想要出家,但是与佛无缘。”那白发苍苍的寒山主持如此叹息道,眼中是看透世事苍茫红尘爱恨的透彻温润,“你还念着红尘。”

  他所眷念的那个人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杀死了,他的红尘诸般色彩也尽数被那人带走,苍白一片,哪还有什么值得眷念的呢?

  可那主持却说,缘未尽。

  缘未尽。

  “斯人虽去,尘缘虽断,但命中注定,合该有一段缘。”

  “既然红尘无法续上,那么终有一日还会再遇。”

  “只是介时,公子,莫要再错过了。”

  于是怀着那么一点隐晦、卑微的幻想与渴望,他又挣扎着回到人世,苟延残喘的活着,直到病死,元神归位。

  他从布满荆棘刀刃的红尘梦里醒来,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宫殿,低头闭目。大梦一场,竟不知该喜该悲。

  【陆】

  金光瑶回去的时候已是望舒轮值,飞廉驾着马车匆匆而过,晚歌等在府门口,就见两人相携而来,皆是一般的素衣风袍,乌发皓皓容颜皎皎,衣带飘扬缓步风流,甚是般配。

  “师兄!”看着这两人相携而来,晚歌怔了怔,复又上前行礼,“见过龙君。”

  “晚歌仙子。”对面的人显然家教修养良好,不肯不卑的微微颔首还礼,乌发素衣,眸眼温透,容华清尘。

  “有劳龙君送我。”夜风送来花色芳菲,远方天际流云遮掩淡淡缱绻月华,金光瑶站到晚歌身旁,微微替她挡住那风,抬眸笑道,“夜已深,龙君请回吧。”

  “……好。”蓝曦臣看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如此道,然后浅浅一笑,“明日我再来拜访。”

  “明日我需得去一趟西天,龙君,怕是不行。”金光瑶淡笑。

  “……那我等你得空了再来。”

  “龙君担天下四海水责,怕是不得空闲。”金光瑶规规矩矩的笑着,一手挽住晚歌,一手推开半掩的朱色宫门,“何必呢?”

  “阿瑶……”蓝曦臣看着少年清隽容颜眉间朱砂,心头涌上些无能为力的乏力与疲倦,“你还在恨我。”

  “殿下言重了。”金光瑶抬头,笑意清婉,“您请便,在下和师妹就不送了。”说罢他踏入敛芳府,作势要关上门。

  “阿瑶!”

  蓝曦臣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金光瑶抬头,眸光淡然,清楚的映出他的影子。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寸距,但蓝曦臣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是那么的遥远。

  到头来谁欠了谁,谁负了谁,真心情谊,恩义两空,一笔烂账难理,谁也算不清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什么能说的?

  蓝曦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金光瑶关上了门,门缝间一瞥,依稀是故时容颜。

  “师兄,你和他……是怎么回事?”晚歌挖了勺香料抖进铜炉,微嘘着看了眼金光瑶,默默思索着这是旧情难忘死灰复燃还是什么别的。

  金光瑶沏茶的手一顿,茶水顿时漫出大片,他捏诀消了水迹,继而平静答道,“不过是一起看了一场戏。”

  “哦,什么戏?”

  听他说的风轻云淡,晚歌也不以为意的点了香,端起茶杯,随意问道。

  “敛芳泽。”迎着她的目光,金光瑶慢悠悠道,“长亭送别。”

  “噗——”

  晚歌口里的茶,这回是真真切切的喷了出来。

  【柒】

  红绸装点着往日金碧辉煌的宏大宫殿喜气洋洋,他抬头看远方千叠翠峦,有人踏皎皎素雪而来,云衣玉剑素冠乌发,眉目如画端雅温煦,依稀是当初未曾决裂时的温厚关怀,“阿瑶?”

  “二哥。”

  他下意识的应下,余光却瞥见身上飘飞的红色衣摆,以及袖口处的并蒂莲纹。

  这是一件喜袍。

  金光瑶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他和秦愫的婚礼,只是……他垂眸看着身上喜袍,竟觉得,有些厌了。

  “阿瑶,怎么了?”

  思虑间,那人已带着姑苏深山中的清冷云雾翩然而至,皎皎公子如珠,眉目间却是彻骨的温柔。

  这时候他该怎么答来着?

  金光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就好像他的脑海中只记得那声二哥。也只有那声二哥。

  “没什么,二哥。”金光瑶摇摇头,不动声色的拂开蓝曦臣伸过来的手,“吉时将至,我要去接新娘了。失陪,二哥。”

  说罢,他也不待蓝曦臣应答,径直向前走去,凌厉寒风拂过人间悲切吹起他红袖招摇,似如天边残迹的艳霞,又如染血的半副断刃,婉转哀戚,莫名绮艳。

  金光瑶踏过那一程风雪,青柏树上的雪粉在他身边落下,他听到枝叶间摩擦的簌簌声响,他听到冰晶相互碰撞的声音,他还听到身后传来的那句恍如叹息般的话语——“阿瑶,你可不可以……不要娶妻?”

  是错觉么?端正温雅心怀天下大义的泽芜君怎会如此失礼,金光瑶心中微嘲,不知是在笑自己天真还是愚蠢,但他却还是驻足不语,慢慢回头。

  只这一眼。

  金光瑶在内心暗暗告诫自己,然而所有的告诫都在转身看见那人模样时灰飞烟灭。

  向来以温柔和煦雅正端庄的世家第一公子立于陡峭寒风中,眼角狭长通红一片如胭脂着桃花春艳色。

  他哭了。认识到这个事实的金光瑶突然间就像小孩子那样惊慌起来,赶几步跑到蓝曦臣身边,恰恰拂上那一抹艳色,“二………”

  天地瞬换,梦醒。

  他于满室琳琅繁华中骤然回神,不觉竟已是泪湿青衫。

  【捌】

  “昨夜你帮我点的什么香?”春日早起月落旧暮,金光瑶难得的没瘫在躺椅上,看着殿中华贵摆饰,拂着手中金扇。

  “沉醉东风。”晚歌一手执着玉簪拨着炉中残灰,一手拉了拉披皂,“蘅芜香,忘川水,彼岸花,紫菖蒲。映人心之所往,万事之所求。”

  “可我已放下。”金光瑶拂扇的手一顿,片刻后端起茶盏妄图掩饰心中震动,“一世已够了,我累了。”

  “可你还念着他,师兄。”闻言晚歌幽幽一叹,似还含着不知是对谁的怜悯,“纵然忍着剜心断骨之痛,可你也不愿忘了他,就如那时一般,纵然刀剑相对性命相对,你也终究不愿伤他半分。”

  “蘅芜香忘情,忘川水断情,彼岸花绝情,可是师兄,”说着她抬头看向金光瑶,明眸波光浅浅,“你自己根本就不愿忘!”

  “又或者说……你爱他,已成了本能……”

  “但是,你自己都不想忘,不愿忘……又怎么能求别人帮你做出决定,给你一个解脱呢?”

  殿内一时静极,金光瑶沉默不语,晚歌看着他,也陪着沉默不语。

  遇见蓝曦臣以前,他是丹穴山上尊荣华贵的凤凰金光瑶,是九重天上笑看红尘的敛芳花神,但遇到蓝曦臣以后,他却落下云端,尊华不再敛芳不复,将这人世八苦生生轮番尝尽。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始知伶俐不如痴。

  这一世的尘缘,不知又是因何而起,不知是否会两两相误。但他终是应了他的劫,他也终成了他的执念。

  可他又能如何?

  他终究是放不下他。

  “我去一趟西方。”

  良久后,金光瑶放下茶杯,眉梢眼角处终于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去干什么?”

  晚歌有点没弄清他的脑回路。

  “你说得对,是我自己不想忘。”金光瑶答非所问,他站起来整了整衣袍,“既然有情,那为什么不干脆搏一搏呢?”

  “输了,我彻底死心;赢了,我去找他。”

  “等我回来,阿晚。”

  说着他回头一笑,眉眼清莞朱砂一点,似乎还是当初那个独占风华的敛芳花神。

  “……等我回来。”

  【拾】

  人有命缘宫记此生命格,神亦有天命石可观仙姻缘。

  但天道森严,天意莫测,许多人为求得这一丝天机而白白送命。

  小时候金光瑶听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觉得那些人傻,明明相爱却还要整出这么些幺蛾子,简直是作死找罪受,但现在放他自己身上,他自己这样了,就觉得那句话说的真对。

  色魂予受,爱令至昏,凡间难怪有那些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一怒为红颜的亡国帝王英雄枯骨,放到神仙身上,依旧能用。

  因为比起没有缘分,孽缘就不叫个事!

  一边幻出把剑来砍去扑上来的妖兽,一边抹掉脸上溅上的血,金光瑶才忙里偷闲喘了口气,又遇上了一波旱魃。

  旱魃被凡人称为僵尸,身上带有剧毒,不在五行之内。

  金光瑶叹了口气,挽剑而起,衣袂如风,所过之处,汹涌而来挡在他前面拦住他去路的旱魃被他以最烈的手法撕成了碎片,这些东西,刀剑杀不死,除了火烧,还有一种,那便是将他们撕碎,只有撕碎,才不能再站起来杀人。

  这般的撕碎最是耗费武功耗费力气,但是金光瑶也没有办法,他必须要冲出一条路来。

  他知道天机难求,但是没有想到这问道山竟有数千活死人的旱魃守护。怪不得仙界千百万年都没有几个人来求天机,因为实在是太难办了!

  正思忖间,他没注意到一个旱魃悄悄躲过剑招,直接跑到了他身后,一爪薅出。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白影从他身后冲入战局,金光瑶的剑式还没递出,那身影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一把将他拽离了那旱魃的面前,那旱魃一招未得手,却实打实地挨了来人一剑。

  而金光瑶只看到眼前一片月白色的衣角,又看到了寒光一闪,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他顷刻间便识出了来人是谁。

  蓝曦臣!

  “你怎么来了?!”金光瑶默默咽下涌到喉间的鲜血,“你不是应该在藏书阁吗?”

  “闭嘴!”

  大概是没想到蓝曦臣竟然会直接火他,金光瑶默了默,张口一喷,“噗——”

  他确实没说话,直接喷了一口血,恰恰落在蓝曦臣的衣服上。

  蓝曦臣:“…………”

  【拾壹】

  蓝曦臣很恼火。

  他本来一大早准备去敛芳花府堵人的,结果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

  天晓得他看见空落落的院落时的心情,假如金光瑶在他面前的话,晚歌敢肯定,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把金光瑶打包带走,至于带到哪里……晚歌表示,蓝曦臣大概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泽芜君了。

  “龙君这是后悔了吗?”看着蓝曦臣脸上无法掩饰的怒意与担忧,晚歌表示心情很好,“凡世里金光瑶无恶不作,却独独留了一方心上净土给了蓝曦臣,可你蓝曦臣,却没担的起这份信任。”

  “所以,活该你一世孤寡郁郁而终。”看着蓝曦臣脸上毫不掩饰的痛苦,晚歌心情甚好的笑道,“您还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给师兄吗?”

  “……你是故意的。”蓝曦臣看着那姑娘笑靥如花,越发肯定道,“你想替阿瑶,讨回个公道吗?”

  “怎敢。”晚歌笑着抬头,姿态端庄谦卑,语气却讽刺讥嘲,“凡世里金光瑶作恶多端,杀师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友,恨生六杀天下,得幸泽芜君一剑穿心,晚歌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和他真不像。”蓝曦臣看着她,拂了拂袖子,声音突然淡了下来,“所以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和他之间的事呢?”

  “正如凡间那些说书人口中大义凛然的泽芜君杀了无恶不作的金光瑶一般,你同他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你又能说什么呢?”

  “我们的爱恨,我们的挣扎,我们的无奈,你全都不知道。”蓝曦臣平静地开口,“所以你能说什么呢?”

  “可我知道他喜欢你!”晚歌终于毫不掩饰她对蓝曦臣的恶意,眸光冷冽姿态厌然,“就算凡世里刀剑相对兵戈相伐,他也未曾就算凡世里刀剑相对兵戈相伐,她也未曾下令想要伤你半分………可你呢?”

  “最后是谁三尺青锋葬了他?又是谁,断了他的生念?”晚歌抬头弯腰一拜,“纵你千般悔过,万般念旧,也终究是,故人不再。”

  “所以,还请龙君,放过我家师兄。”晚歌盈盈一拜,“放过他吧!”

  “………对不起。”良久后,蓝曦臣也弯腰回礼,“对不起,晚歌仙子,唯独这个不可以。”

  “他是我的命。”

  “………他在问道山。”看着那天地间尊贵帝君抬眸时的坚韧眼神,晚歌突然想到了当初在观尘镜中所看到的师兄。

  师兄大概,也还爱着他吧?

  只是………

  晚歌看着蓝曦臣飞速远去的背影,闭了闭眼。

  但愿还来得及。

  【拾贰】

  “是阿晚告诉你的?”

  问道山上杀机暗伏,金光瑶窝在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洞里,看向对面的人,略略有些迟疑:“你都知道了?”

  “假如你是指你因为喜欢我来问道山找死的话,我确实知道了。”蓝曦臣淡淡一瞥窝在对面恨不得直接当壁画的人,“你还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金光瑶咬了咬牙,垂眸咬死不语。

  “那好,我有说的。”见着他这副模样,蓝曦臣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小少年戒备惊慌的无措目光中抱住了他,“我喜欢你,爱你,想和你祷告天地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金光瑶傻了。

  “你吃错药了?”

  “不是。”

  “那是被人夺舍了?”

  “你觉得谁能夺舍我?”

  “………不是,”金光瑶咬了咬牙,推开蓝曦臣,自他怀抱里钻出来,“那你为什么……”最后那个抱我他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喜欢你。”蓝曦臣知道他未尽的话,目光贪念的一寸寸扫过少年俊俏容颜,“阿瑶,对不起。”

  “对不起,阿瑶,在凡间,你的心意我一直不懂,对不起。”蓝曦臣伸手抚上少年俊俏容颜,摸着他额间那一颗朱砂,“对不起。”

  “……假若你是为了凡间的事来道歉,那大可不必。”金光瑶听他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凡世里金光瑶坏事作尽,活该不得好死。”

  “不是。”蓝曦臣看着他含笑的唇,眸光深了深,“我不该负你。”

  “凡世里金光瑶机关算尽却唯独漏过蓝曦臣,仙门百家唯独没想过姑苏蓝氏……我并非一无所知,阿瑶。”蓝曦臣叹了口气,看着少年眼底藏的极好的震惊,“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可你也并非全都知道。”许久沉默后,金光瑶闭上了眼,眉梢眼角处倦意浓厚,“而且,太晚了。”

  昔日言笑晏晏终化为记忆中的流沙,寥寥的烟尘上也许还记载着当年的往事,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晚到他已经无力再去挣扎,而他也终究明白。

  晚么?

  蓝曦臣淡淡一笑,堵上少年的唇,“不晚的,阿瑶。”

  “你还喜欢我,而我,也爱上了你。”

  “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而我的心意,我也会慢慢让你明白。”

  “相爱的人终究会相遇,只要还爱着,就不算晚。”

  不知道是谁先破的戒,也不知道是谁解开的束缚,当金光瑶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身下垫着一套凌乱衣服,隐隐约约散发着清浅豆荚香味。

  “等等……等一下。”

  赶在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金光瑶止住了蓝曦臣,“那个…我们换个地方吧?”

  箭在弦上之时心上人止住要求换一个地方………蓝曦臣默了默,低下头咬在他唇上,“就在这里!”

  “不是,这里太暗了……”

  “那我们去洞外?”

  “……太危险了。”

  “嗯。”

  这个嗯字简短而急促,隐隐可窥见他的不满与压抑着的汹涌情欲,“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金光瑶闭眼,让他的唇落到他的唇上,他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从漫漫黑暗长夜里,终于得见,黎明曙光。

  “最后一句,记得轻点啊。”

       很久很久之前的,打算收录于《苍梧谣》。苍梧谣的篇目大多都在长篇里面……嗯,有的是片段。当然了,这篇会修改,现在看来,好幼稚,文笔好烂。

    《苍梧谣》五月后开始建群,六月登记名字地方,七月发出结束。

    

    

评论(8)
热度(264)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长安朱砂 | Powered by LOFTER